烽火連連憶舊時

今天的敘利亞，給人留下的印象是戰爭和極端主義，然而不過短短幾年之前，那卻是個令人著迷的地方——人民慷慨友善、風景美麗如畫、城市活力四射、歷史浩瀚深邃。我常常向人們展示敘利亞戰前的照片，提醒他們敘利亞並非一直是個悲慘世界，也給他們介紹敘利亞的悠久歷史。

敘利亞擁有數千年文化歷史，從文明開端到亞歷山大大帝，壯觀的中世紀十字軍城堡，以至僅在一百年前崩潰的奧斯曼帝國，那是一個很長很長的故事。在這歷史悠遠的國家，古老的清真寺、古老的教堂和古老的城市比比皆是，其中有六處被列為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世界遺產，無一不在昭示敘利亞是一個蘊藉豐富文化寶藏的國家。或者更準確地說，在遭受戰爭蹂躪之前，敘利亞曾經是這樣一個國家。

戰前的敘利亞，政局穩定，文化多彩，不同社會族群和宗教派別和諧共處。敘利亞人民豐衣足食，生活井然。我並非在說敘利亞已經屬於發達國家，而是說雖然人口複雜多樣，但人們的生活依舊是一派祥和寧靜。

敘利亞的首都大馬士革，是我生於斯長於斯的地方，是世界上最長久有人類持續居住的城市（西元前 3000 年便開始有人定居）。在我三十歲之前，這裡沒有人問過我的宗教或是我的信仰是什麼，我也不曾問過別人同樣的問題。清真寺與基督教堂毗鄰相傍，無論是穆斯林的節期，或是基督教徒的聖日，人們彼此間總會平等地互致問候。在近幾年戰亂中傳入、紮根並且滋生的極端主義，以前從未在這裡出現過。人們從不曉得槍聲和炮彈聲是怎樣的，警員的配槍也只是公務員制服的一部分，除了裝飾性以外，沒有其他意義。戰前我也從未目擊過警員開槍，那時最令人驚惶的事情，莫過於是兩個人互相嘶喊叫罵，然而不消多久，他們都會轉身離去，繼續自己的生活。這就是戰前人們對恐怖的概念了。

在經濟上，敘利亞曾經處於穩步成長之中，特別是新世紀的頭十年。那時剛剛就任的總統有英國教育背景，希望國家更加開放。我們開始看到國家與歐洲之間的建立起開放關係和清晰的經濟發展前景，眾多行業在大力擴張，並且開始出口，這包括紡織、服裝和食品。旅遊給經濟帶來的貢獻十分顯著，有很多歐洲國家的遊客來訪，希望認識到中東地區豐富悠久的歷史和傳統。更為重要的是，這個國家沒有外債，經濟上相當獨立。

我的第一個學位是資訊技術工程學士，由大馬士革資訊技術工程學院頒發。學院於 2000 年新成立，教授都是我們國家接受過高深教育的精英，並由國立科學研究中心調任過來的。大部分教授都曾在海外接受過教育，其中以在法國、愛爾蘭和英國等地留學的尤其多。學院的課程設置緊跟國際前沿規格，課程內容並且經常更新，畢業生絕大多數都晉身國際資訊科技行業。我的同學中百分之九十都在國際大企業找到工作，包括在倫敦的 NASDAQ 公司、美國雅虎、愛爾蘭谷歌等公司。我的一位好友曾獲得 2015 年瑞典最具創造力人物獎，目前在開發社交機器人的初創企業 FurHat 工作。像這樣富有成就的人物，我還能列出很多很多。

我獲得了英國文化協會的志奮領獎學金資助，得以在英國學習一年，其後回到了敘利亞。在戰爭尚未惡化的 2009-2013 年間，我一直留在國內。2010年之前的敘利亞非常和平、安全，我和妻子常常自駕暢遊全國，甚至深宵夜行也不懼怕。全國各地一片溫馨祥和，人們像蜂巢裡的蜜蜂一樣在為國家的政治、經濟和行政改革而辛勤努力，期盼著美好的未來。即使到了 2011 年，利比亞和埃及亂局頻生，也沒有人預期到後來所謂的「阿拉伯之春」（我認為還不如說是「阿拉伯之秋」）即將臨近。那時的人們充滿幸福和自信，教派衝突還是子虛烏有，很難讓人相信戰爭會降臨到敘利亞。

當時我在負責敘利亞的行政與管理簡化計劃(Syrian Initiative for Administrative and Regulatory Simplification, ISRAR) 項目，這是歐洲委員會與敘利亞總理的聯合項目。那時，敘利亞與歐洲的關係正處於蜜月期，冀透過這個計劃縮減政府為商界提供服務的時間和成本，以簡化敘利亞的商務環境。項目包括為一系列與商業相關的政府服務及其相關的行政管理流程，進行廣泛的清單造冊、製圖、重建、管理、數碼化等工作，其使命是建立一套政府行政管理架構。2011 年 3 月，我將 ISRAR 項目移交予歐洲委員會，但不幸的是，幾個月後歐洲代表團要關閉其大馬士革辦事處，該計劃也隨之而終止了。關閉辦事處是對敘利亞政府實施制裁的一部分，所有的專家和顧問都必須撤離。看到自己的工作功虧一簣，令人非常痛心，畢竟自己曾傾盡心力，投身其中。

那個時期發生了許多國際大事，例如中國就加強了在中東地區的影響力，為「一帶一路」倡議預先奠定根基。很多分析師認為，敘利亞本應在這個倡議中能夠發揮舉足輕重的作用，一方面由於敘利亞處於連接亞歐非三大洲的戰略性中樞位置，另一方面也建基於它在歷史絲綢之路所擔當的重要角色。敘利亞政府於 2010 年提出的「向東看」政策也支持這個倡議。

然而，敘利亞國內的發展並不均衡，而且在經歷了三十多年封閉式社會主義經濟體制後，突然加速的經濟發展也帶來了社會動盪。凡此種種都被某些區域勢力加以利用並放大，觸發內戰。近五年來，各種事件接踵而至，說明了國內教派主義和極端主義的崛起，完全是由區域勢力所造成的。不幸的是，敘利亞社會成為外國勢力政治戰略博弈的犧牲品。

2011 年開始，我全身心投入到電子政務執行小組的工作，擔任敘利亞政府和聯合國開發計劃署(UNDP) 聯合項目經理，以增強電子政務的制度能力為主要目標。在這種大規模轉型計劃中，要保證所有事情運作順暢，並確保相關戰略計劃和項目取得預期成效，管治是當中至關重要的因素。作為這個聯合項目的高層管理人員，我負責的工作就是建立敘利亞全國電子政務計劃的監測和評估單元。

很不幸地，事情很快就開始走下坡路了。戰爭開始之後，聯合國和敘利亞政府都調整了各自事務的優先次序。到 2013 年初，關注的焦點已經轉移到如何應對戰爭導致的人道主義危機問題上。在我離開敘利亞之前的幾個月，我們的精力放在設計和實施一套協調人道救援工作的回應系統上，參與機構包括地區和國際組織、政府、商界以及各種非牟利組織。後來我來到香港，就無法再參與這項工作了，但聽說到 2013 年底，這項工作也終止了。

與此同時，敘利亞發生了劇烈變化。戰爭造成的惡果，以基礎設施所遭受的大規模破壞最為明顯可見，但實際上，國民的大規模逃亡對敘利亞而言才是更大的威脅。大部分知識份子都離開了國家，或者已經死於戰爭了。當人們談論重建敘利亞需要金融資源的時候，我在想，要創造一個能夠吸引敘利亞知識份子重返祖國的環境，才是最大的挑戰。國家人口急劇減少，年輕一代不是去當兵打仗，就是逃離這個國家，去尋找更好的未來。記得戰爭爆發之前，許多旅居海外的敘利亞人正陸續返回祖國，因為他們看到了國家發展的曙光。不幸的是，那個國家如今已不復存在。

在經濟上，我認為石油仍然會是國家的收入來源之一。戰前，就算農業還未全面開發，卻也具有重要的地位。敘利亞有很多農產品管理尚未完備，像橘子、橄欖等等。服務行業和技術行業也將是戰後重要的行業。大馬士革資訊技術工程學院再次證明其培育的畢業生出類拔萃，即使身處如此慘烈的戰爭環境之下，在 2016 年世界機器人奧林匹克大會的決賽中，還是有九個敘利亞小組入圍，其中一組獲得第二名，他們的參賽項目以機器人收集損毀建築物料作循環再造，為戰後重建提供所需。這充分顯示了這個國家在面對逆境時堅定的意志和毅力。

在戰略上，敘利亞可以作為中國進入歐洲市場的門戶。敘利亞既與歐盟這個龐大的貿易體相鄰，也與非洲、中東及亞洲地區世界上經濟增長最快的經濟體接壤，可以利用「相鄰效應」發揮貿易中樞作用。在這裡設置工廠，與產品的供應商和消費者兩者都相距更近，敘利亞可以成為區域的外包分銷中心而獲得重生。中國在蘇丹和津巴布韋這類後衝突地區或政治不穩定地區，擁有長期參與基礎設施開發以及商業夥伴關係的往績。如果戰爭結束，並達成國際共識，中國能夠在基礎設施重建方面發揮核心作用，位於世界的十字路口上的敘利亞，也能夠重新獲得貿易中樞的地位。

我一直都是一個喜歡變化和到處旅行遊歷的人。在敘利亞，過去我們對西方瞭解較多，對中東地區更不在話下，但對世界的另一邊卻不太認識。就我自己而言，曾經到過十四個國家，或求學或工作，但從來沒有到過東亞。新聞不斷報導這個地區的經濟發展，於是我決定要親自來看看。對我而言，香港似乎是最佳選擇，這個城市雙語共用，讓我能無障礙地在這裡學習交流。這裡是亞洲的金融中心，也是個重要的商業樞紐。香港與英國有一段很長的歷史淵源，令這地市更為國際化並向外開放。談到香港城市大學，其資訊系統學系在全球資訊系統學研究領域首屈一指，就更是我最理想的選擇。我期待著今年夏天於城市大學畢業，獲得哲學博士頭銜的那一天早日到來。